黃台陽 2025/03/26
墨之出現在華夏大地,至少可上溯到殷商時期。雖然是文人書案上所不可少,卻長久以來不受關注。即使先秦古籍內常見墨字,但它的由來、製作、產地、形狀、質地、乃至動手的墨工等,都乏人記載。後世傳述的黃帝時代造墨、周宣王時邢夷造墨、漢代的田真造墨等說法,大抵穿鑿附會且難以求證,經不起推敲。
依考古所見,從湖北雲夢睡虎地戰國秦墓出土的丸形墨塊(直徑2.1公分,高1.2公分),到寧夏固原東漢墓出土的松塔形墨(直徑3公分,高6.2公分),顯示出在近三百年的時光裡,墨的形制與質地大有進步,可供手持磨用。這該是墨工摸索改進之所得。只是享用的文人依然漠視,沒人言謝。何以至此?猜想因製墨環境髒汙、墨工文化水平低,雙方無從交集之故。
最早可稽的製墨者,是三國時期曹魏的韋誕(字仲將,179 ~ 253)。其後南朝劉宋的張永(410 ~ 475)、唐代的李陽冰(詩仙李白族叔),也都因此在墨史留名。(註一)然而以三人的書法造詣與仕途成就(按:分別官至光祿大夫、右光祿大夫、將作少監),勢難親自動手。他們名下的墨,該是其私家墨工依囑所製。他們在書法上的講究,可能驅動墨工求新求變,精益求精。但他們自己絕非動手的墨工。
現所知真正的墨工,始自北宋書籍所刊唐代者。如蘇易簡《文房四譜》內的祖敏、李超及子李廷珪;晁貫之《墨經》內的王君德。(註二)如此看來似乎唐代開始,墨工已獲文人賞臉。但若細看兩書,縱然讚其墨,卻避談其人。雙方依然零互動。墨工,何其無助!
所幸進入北宋後起變化,墨工出現詩文內。首先突破舊框架者,乃是被林語堂譽為:「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的蘇東坡。(註三)
贈潘谷
在蘇東坡的年代,不少文人菁英如司馬光、蔡襄、石昌言、陳公弼、李公擇、呂希彥等都蓄墨,且不乏精品,如李廷珪家族製品。但出自當代墨工的也不少。故時人筆記中偶見墨工名,如蘇東坡就寫下東野暉、潘谷、郭玉、裴言、蔡瑫、潘衡、常和、朱覲、清悟、王晉卿等,且給予好評。其中尤以潘谷得他賦詩〈贈潘谷〉:
「潘郎曉踏河陽春,明珠白璧驚市人。那知望拜馬蹄下,胸中一斛泥與塵。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餅敲玄笏。布衫漆黑手如龜,未害冰壺貯秋月。世人重耳輕目前,區區張李爭媸妍。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
說晉代的美男子潘安,豐姿如明珠白璧,但他看到權貴馬車就望塵而拜的品格,比不上穿着粗布破衣費力製墨的潘谷。即使布衫為之漆黑,滿手龜殼裂紋,也不礙潘谷如同貯在冰壺裡秋月般的清高。最後讚潘谷墨之好,不輸前輩張遇、李廷珪的。然而世人卻忽視他這位在世的墨仙。蘇東坡不計職業貴賤、也不以貌取人的人生觀,如春風拂人。
不僅贈詩、還稱潘谷為墨仙。把潘谷在製墨業的地位,抬高到如同李白在詩界一般,如此毫無保留的誇讚,想來應該出自兩人深刻的友情。然而看蘇東坡在潘谷死後所寫的〈書潘谷墨〉,卻說:「賣墨者潘谷,余不識其人,然聞其所為,非市井人也。」(註四)只因聽聞潘谷有異市井小民的舉止,就油然而生讚嘆,蘇東坡的親民惜才,一展無遺。
之後在謝好友孫覺(字莘老)送他潘谷墨的詩〈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裡,蘇東坡再寫下:「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直言山東徂徠已沒老松、易水也沒優良墨工(意指這兩個傳統的製墨聖地已難造好墨),如今只剩潘谷妙手,用高麗煤造出好墨。言下之意,潘谷所造乃當世第一。再獲垂青,他何其幸也,與蘇東坡同個時代!
只是蘇東坡的「余不識其人」,是否別有隱情?會不會他的心裡有種跨不過去的門檻,以致沒能折節下交潘谷?
應不至於此。因蘇東坡的大弟子,列名蘇門四學士之首的黃庭堅,就與潘谷頗有交情。時人記載說兩人相聚時,黃庭堅把內有半截墨的錦囊遞給潘谷,他摸了摸後說這是天下至寶!打開一看,果然是李廷珪墨。黃庭堅又拿出一個錦囊,潘谷重複之前的舉動後嘆道:我現在老了,做不出這種墨了!打開錦囊一看,乃是他自己年輕時候所造。(註五)連黃庭堅都如此豁達與潘谷來往,猶勝於他的蘇東坡怎會有所保留?
贈張公明、陳伯升、葉實甫
蘇東坡既開先河,當然有人跟進,尤其自家門人。然而不及黃庭堅之年長得見潘谷,晚些年的可能沒機緣,只能就手邊所有,湊合稱讚。列名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其〈謝孫奉職惠胡德墨〉詩就讚墨工胡德:「胡郎少年子 … 一點落髹漆,重價壓璵璠。」說年輕的胡德製出好墨,一點落紙如漆般黑,價格貴重有如美玉;黃庭堅的外甥洪朋,也在謝朋友送他李清製的墨時,賦詩:「黟川諸李今寂寞,潞州殘圭大不惡。」說現已罕見黟川(歙州別名)李廷珪家族所製的墨,而潞州李清所製,雖然有點殘缺,還真不錯。(註六)胡德、李清這兩位墨工,在宋代乃至後世諸多墨書裡都不見其名,幸虧有詩為證才不致埋沒。
但陳師道、洪朋是否真的認識胡德、李清?雖知其名,曾否互動?鑑於詩句裡沒多著墨,看來即使相知,也泛泛交情。比起之後南宋幾位文人的詩贈墨工,境界上有所不及。
南宋大詩人楊萬里,江西吉水縣(古屬廬陵郡)人,宋寧宗時官至寶謨閣學士。一生力主抗金,與范成大、陸游等人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他有詩〈贈墨工張公明〉:「廬陵舊墨說潘衡,廬陵新墨說張生。潘家衣鉢嗣蘇子,張家苗裔出易水。」短短四句,以同鄉廬陵的北宋墨工潘衡來對比張公明,讚其墨好,並言其先來自易水,是墨法源頭。由於潘衡在蘇東坡貶謫瓊州(海南)時,與坡翁共同製墨並受教,日後將所製打出「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的名號,故楊萬里詩無異褒獎張公明與潘衡齊名。他另有詩讚也是同鄉的李英才:「吾鄉李君磊嵬胸 … 斫倒南山千歲松。束歸丹竈和玉桂 … 擣成玄圭與蒼璧 … 」(註七)說李英才心胸寬大高尚,以老松燒煙來製墨。他愛護桑梓,栽培同鄉墨工之情,躍然紙上。
不過楊萬里並沒有地域偏見。朋友所贈他鄉墨工製的好墨,同樣可見他賦詩稱讚。如四川墨工蒲大韶、梁杲,以及未載來歷的陳中正,他分別為之寫下〈謝胡子遠郎中惠蒲大韶墨報以龍涎心字香〉、〈謝王恭父贈梁杲墨〉、〈謝李君亮贈陳中正墨〉。他的愛墨,除了沒有嘗試自製之外,可說直追蘇東坡。
南宋贈墨工的詩,還有敖陶孫的〈贈墨工陳伯升〉、唐士恥的〈題彭紹墨〉、錢時的〈贈墨工〉、方回的〈贈壽昌墨客葉實甫〉。其中徽州歙縣人方回所寫:「 … 壽昌葉老獨奇崛,陟阪涉澗負囊笈。直笏圓丸動盈百 … 瀲灧龍光浮五色 … 金錢亦不過求索,但欲流名寄篇什。噫嘻此一怪墨客 … 」,說壽昌(南宋時屬嚴州,今屬浙江建德市)墨工葉實甫製直笏型的墨和圓墨,上刻龍紋,每次逾百,磨出的墨汁波光閃動浮現五色。他的墨索價不高,只求藉此留名。真是個怪墨客 … 。方回賦詩時,正任嚴州的知州,葉實甫在他轄內。從他稱葉實甫為「葉老」看,兩人交情恐不淺。
贈朱萬初、潘雲谷、魏元德、林松泉、侯務本
潘谷的墨,據說宋徽宗曾用。但前述張公明、蒲大韶、梁杲,陳中正、陳伯升、彭紹、葉實甫各製的好墨,是否也獲朝廷青睞?文獻中只查到蒲大韶的,但結局不佳。這起於有宦官獻蒲大韶墨,想討宋高宗歡心。高宗看到墨上題字「錦屏蒲舜美」,問是誰?答以乃四川墨工蒲大韶(錦屏為四川地名,舜美為蒲氏字號)。孰料高宗聽後不爽擲墨,說:「區區墨工竟敢亂題名,該論罪。」(「一墨工而敢妄作名字,可罪也。」註八)有此惡例,可能導致日後進貢的墨都不敢具名,連帶埋沒了張公明等人。
好在進入元朝後,朝廷看重工匠不輸文人。因而有多位貢墨的墨工,不僅獲文人詩讚,甚至結為好友。其中虞集與朱萬初的友情,篤實可敬。虞集是南宋抗金名臣虞允文之孫,元文宗時任奎章閣侍書學士。他的〈贈朱萬初 四首〉,之一說江西豫章墨工朱萬初「新墨初成進御床」;之二勉勵他出任浙江東陽縣丞時「丹心要似東陽水」;之三推崇他製墨採深山老松「深根千歲斧斤違」;之四謝他在虞集退隱後、帶爐香來訪「不應緣齅又勞人」。四首詩從虞集還在奎章閣任職時,寫到他致仕回江西臨川隱居。前後相隔經年,可見兩人情誼深厚。
繼朱萬初之後貢墨元文宗的是潘雲谷,江西清江(屬江西樟樹市)人。與虞集共事奎章閣的歐陽玄(歐陽修後代)有詩〈潘雲谷墨贊〉,說他「徂徠松雲貯玄谷 … 貢之奎章月在櫝,龍光淋漓九宇福」;而虞集門生宋褧(元大都、今北京市人)的〈潘雲谷獻所製墨見天子于上京慈仁殿 以詩贈之歸江南〉詩,說得更細:「一寸龍江一寸金,布衣持進五雲深。」道出元文宗在上京(現内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上都鎮)的慈仁殿接見一介平民的他。嗣後他獲授奎章閣職,接朱萬初遺缺。但辭謝回鄉沒到任。
宋褧另有〈贈墨工魏元德(名景仁,河北大名人)〉詩,詩序裡寫:「至正五年(1345)六月庚午,皇帝御慈仁殿。中書右丞領宣文閣臣達世貼睦爾進魏景仁所製墨。朱户敝晃,錦囊啟封,玄光溢目,芳香襲左右。上嘉賞之。」道出所貢的墨放在錦囊裡,取出後光彩奪目、芳香襲人。貢墨的地點仍在上京慈仁殿,但皇帝已是末代的元順帝。之後有記載顯示,魏元德曾參加崑山富豪顧仲瑛的玉山草堂雅集,想來沒獲授官職。
不知是元文宗、順帝對墨真有興趣?抑或虞集等人持續推薦?以致除上述朱、潘、魏三例之外,還可見其他墨工進貢的紀錄。如虞集在奎章閣的同事柯九思(浙江仙居人),就讚墨工林松泉(浙江錢唐人):「先朝誰進林家墨,曾試龍樓鳳餅新。 … 殿中書詔賜功臣。」說林松泉進貢的墨,當場被皇帝用來寫詔書賜給功臣。何其榮耀!該詩名〈墨工林松泉來求薦就寫寄〉,可知兩人有交情,否則林松泉不至於來求他推薦。
而虞集的同鄉、在順帝朝官至翰林直學士的吳當(江西撫州人),有詩〈贈墨工侯務本 次虞學士韻 其一〉:「御床玄璧進龍香,奎閣當年詫豫章。此日侯家新製作 … 」讚揚侯務本所進貢的墨極佳,該會讓當年在奎章閣任職的朱萬初(籍貫豫章)為之驚嘆!這詩道出順帝不只一次接受來自墨工的貢墨。讓人得窺一般印象中,他荒淫無道的另一面。
贈吳善、李文遠、陶得和、沈繼孫
綜觀這些廟堂文臣贈墨工、記述貢墨給皇帝的詩,可看出兩個現象。其一為捧同鄉:虞集、歐陽玄、吳當三位江西人,分捧朱萬初、潘雲谷、侯務本;浙江天台的柯九思捧浙江錢唐的林松泉;河北宛平的宋褧捧河北大名的魏元德。其二為捧松煙墨:由各詩內容可知,諸墨工所貢都是松煙墨,並無當時已存的油煙墨。箇中原因可能因虞集對油煙墨反感。他在〈贈朱萬初 四首之三〉的自注裡,寫下「近世墨以油煙易松,滋媚而不深重。」貶抑油煙墨之情,昭然若揭。與他同朝的歐陽玄、柯九思等人,自然不免受其影響看法相同。
然而處江湖之遠,卻有民間菁英與其相左。不知是否已認知到砍伐老松的破壞山林生態之惡,他們轉投油煙墨懷抱。元代晚年,江蘇昆山的顧瑛經商致富後,大興土木構築玉山草堂,不僅有園池亭榭之勝,還充斥他蒐集的書畫珍玩,遂常邀名士來「玉山雅集」。從順帝至正八年(1348)開始持續十三年,前後一百四十多位文人參加過。詩人楊維楨、泰不華(蒙古籍,據考波斯裔),畫家黃公望、王蒙、倪瓚等都是座上客,虞集和柯九思也曾到訪。最不同凡響的,是雅集裡還時見墨工。除了前面提過的魏元德之外,還有多人。
吳善(號國良),義興(今江蘇宜興市)人,不僅製墨,還會吹笛。在順帝朝官至禮部尚書的泰不華有詩〈桐花煙為吳國良賦〉:「吳郎骨相非食肉 … 真珠龍腦吹香霧,夜夜山房擣玄玉。墨成誰共進蓬萊 … 」讚他骨相脫俗,所製摻入珍珠粉和龍腦香,夜夜辛勞,墨成後有誰來幫他進貢?肯定他製的墨好。淮西名儒潘純的〈桐花烟為吳國良賦〉:「 … 三生悟得燒墨方,墨成得錢即酤酒 … 臥吹長笛看青天,歲掃桐煙三百石 … 」說他自行悟出製墨法,賣墨得錢就買酒喝、臥榻吹笛、年用桐油煙三百石製墨。大畫家倪瓚的〈讚墨生吳善〉:「吳生製墨變潘法,住近義興山郭中 … 采花還覓古時桐 … 」則說他的製墨法系出潘衡,用料講究須出自古桐的。連同雅集主人顧瑛的〈次韵送吳國良〉詩,眾人相捧,把吳善給捧上天了!
倪瓚與黃公望、王蒙、吳鎮合稱「元四家」。或因藝術天分與用墨需求,使得他對墨工格外留心。除了吳善,他還兩度〈題墨贈李文遠〉給同在義興製墨的李文遠。其一:「義興李文遠,墨法似潘衡。麋角膠偏勝,桐花烟更清。 … 」,其二:「 … 獨依山室燒桐子 … 猶向詩中咏墨仙。」分別點出李文遠的墨法或許系出潘衡、用最高級的鹿角膠製墨、獨自山居燒桐油搜煙、其墨之好,可稱他為墨仙。
除了吳、李兩位義興墨工,對於徽州籍的墨工陶得和,倪瓚同樣有〈贈陶得和製墨〉:「 … 螺製初成龍井庄。悟得廷珪張遇法,古松烟鈿色蒼蒼 … 桐花烟出潘衡後 ⋯ 請看陶法妙非常。」讚他在龍井庄製墨,深悟李廷珪、張遇的松煙墨製法,採用古松燒煙使墨色濃郁;後說他的桐油煙墨法出自潘衡後人,妙藝猶勝非比尋常。由此披露陶得和不只會造松煙墨,油煙墨也不遜色。身兼兩家之長,不負他徽州人的背景。
陶得和製墨所在的龍井庄小地名,看似無跡可尋,在徽州?還是他方?所幸他的才子朋友高啟,有詩〈贈賣墨陶叟〉:「龍井老人稱墨仙,有家近在荊溪邊 … 玄玉初成敢輕用,萬里豹囊曾入貢 … 」順口道出龍井庄就在義興的荊溪邊上,並且說陶得和的墨曾經進貢上方。儼然當時義興這地方墨藝薈萃,吳、李、陶三人各領風騷。而高啟與倪瓚的友情,可從他的〈寄倪隱君元鎮〉:「 … 相思不及鷗飛去,空恨風波滯酒舡」看出。
倪瓚還有篇〈贈墨生沈學翁〉:「 … 麋角膠清瑩玄玉 … 山廨唯珍白鵞帖 … 愛爾治生吳市隱,收煤一室數燈然。」敘述有位沈學翁隱居在吳市(蘇州)讀書練字、製油煙墨。此處稱他為墨生而非墨工,很可能因沈學翁的年紀小他一截。只是能否尋知沈墨生的全名?
又是高啟來解圍。他有篇《墨翁傳》說:「翁姓沈,名繼孫,然世罕知之,唯呼為墨翁云。」點明沈學翁就是沈繼孫,以《墨法集要》一書垂名墨史的沈繼孫。據他同鄉後輩、與唐寅齊名的文徵明於弘治辛酉年(1501)寫的《停雲館帖 》:「學庵名宗學,字起宗,隱於鍊墨,又自號墨翁。高(啟)太史爲作傳 ⋯ 學庵尤精於醫 ⋯ 所著書有《本草發揮精華》⋯《墨法集要》。」(註九)又可知他的本名和其他字號。倪瓚詩中稱他「學翁」,該是從他名號之一的「學庵」所衍生出來的。
贈程公瑜、吳舜華、程易疇父子
元朝末年天下動亂,玉山雅集難以為繼。顧仲瑛散盡家財後,削髮在家為僧。明朝肇建,背景特殊的他被勒令遷徙,洪武二年(1369)客死于安徽鳳陽。沒了喜歡墨的元朝皇帝、也沒了接納墨工的玉山雅集,文人對墨工的態度會不會有所轉變?
至少在洪武年間還好。洪武初年任蘇州府學訓導的袁華,有詩〈贈劉宗永〉:「⋯ 自言家本廬陵住 … 黄金散盡黒貂敝 … 却埽烟煤開甕牖,梣汁和膠審時候 ⋯」說劉宗永是江西廬陵人,家道中落後去製油煙墨,算好時間以梣皮汁溶膠(製墨);洪武初年被選入文華殿、為朱元璋說書的蘇州人沈應,有詩〈喜墨生吳與言至〉:「 … 茶爐香滿晴窗下,閑說前人製墨方。」表露出兩人交情佳;而洪武十八年榜眼練子寧的〈贈侯伯俊〉:「侯家妙墨異人方,蚤歲曽供白玉堂。 ⋯ 」甚至道出侯伯俊的墨曾經被用以進貢。只是無法確定進貢對象,是元順帝還是朱元璋?也或許侯伯俊是前面所提過的侯務本的子孫,這詩在回顧他家貢墨元順帝的往事。
可惜洪武年間的美景,在朱元璋的高壓統治下很快被扼殺。嗣後極少見文人詠墨工。萬曆年間,縱有文徵明的長子文彭的〈徽州吳君得妙法製墨賦詩贈之〉:「新安松枝燒不絶 ⋯ 收烟調搗三萬杵,練作玄霜烏玉玦 … 廷珪巳矣潘谷死,此道只今誰得比 … 」盛讚徽州吳姓墨工所製,可直追前人李廷珪、潘谷的。但沒寫出名字,除了他又有誰知墨工吳君是何人?而其前後年間製墨的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潘膺祉、方瑞生等大師,雖然多獲詩文讚賞,但考量他們文人本質,實難歸之為墨工。真正黑手的墨工在他們的盛名之下,多被掩蓋少人眷顧。
所幸到了清代康乾盛世,又見贈墨工詩。康熙年的翰林院侍讀施閏章,其詩〈程公瑜藏墨歌〉:「韋奚潘李世所無 … 誰其嗣者今公瑜,君房後勁爭齊驅。一丸萬杵成璠璵 … 」說韋誕、潘谷、李廷珪製的墨已蕩然無存,如今程公瑜製的可以相比,他接續程君房的墨藝來力爭齊名,萬杵製出的墨非常名貴 … 。程公瑜是徽州歙縣人,他的墨肆由明入清綿延多年,盛於康熙初期。只是不及同鄉曹素功的有任官資格,善於結交達官貴人,以致名聲落後。施閏章是徽州隔壁的宣城人,顯然識貨而以此詩相讚,卻不見他讚曹素功的。
乾隆年間的墨工吳舜華,則得到官至內閣學士的翁方綱〈贈吳舜華製墨歌〉詩讚:「天都搗松三萬杵,不用君房建元譜。自候桐芭紫草烟 ⋯ 」道出吳舜華在天都(徽州別稱)製墨自成一家,不用程君房、方于魯(字建元)的墨法 … 。吳舜華是孝子,曾經為沈德潛、汪由敦、吳省欽、曲阜孔府衍聖公、孔繼淶等乾隆朝的名人製墨。翁方綱是與劉墉、王文治、梁同書齊名的大書法家,用墨極多。他名下有款「詩境」墨,也出自吳舜華之手。(註十)顯然高度滿意,故以詩相贈。
翁方綱還有詩〈程易疇父子造墨極工先後見餉數挺賦贈二首〉,感謝送所造墨的程易疇父子。程易疇,名瑤田,又名一卿,歙縣人,是乾隆三十五年的鄉試舉人、著名的考據學者。如此背景不像墨工。但以翁方綱詩:「 ⋯ 兼擅李潘能 … 如親劑兩蒸。日勻三萬杵,手剔百千燈 … 」,再加上古文桐城派大師姚鼐〈論墨絕句九首之八〉的:「我愛瑤田善論琴,博聞思複好深湛。才傳墨法五千杵,已失家財十萬金。」在製墨上的投入,父子倆顯然較專業墨工不遑多讓,是另類墨工。
小結
詩詞歌賦,自古是崇高的文學殿堂。從來列名其中的,無非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聖賢仙佛、隱逸清流。工匠之輩,何嘗夢想敢望其項背!所幸在宋代以考試選拔人才,不限門第、不論出身的科舉制度下,文士與工匠之間隔閡縮小。終有家世不算顯達的蘇東坡首開先例,贈詩潘谷。使得傳統觀念中不起眼的墨工,從此登入文人引以為傲的詩詞殿堂。
蘇東坡的〈贈潘谷〉,初看詩名就像他的〈贈劉景文〉、〈贈楊耆〉、〈贈孫莘老七絕〉等詩,直覺潘谷是他好友,細看內文後方知是他從未謀面的墨工。但到了南宋,楊萬里的〈贈墨工張公明〉、敖陶孫的〈贈墨工陳伯升〉、方回的〈贈壽昌墨客葉實甫〉、乃至元代的〈贈墨工魏元德〉、〈贈墨工侯務本〉、〈贈墨生沈學翁〉等,都直接寫出受贈者的墨工身分。似乎墨工的地位已悄然提升,可直稱而無貶抑之感。
之後到了晚明及清代,又見直稱姓名、不寫墨工兩字。隱含的應該是經多年演繹,墨工素質已大幅提升,夠格與文人交往,得其正眼相視!漫漫長途,墨工之路何其辛苦,卻又何其榮耀!可惜製墨此刻已近黃昏,整個行業陷入不保,墨工又何能圖存。
附註
註一 元 陸友 《墨史˙卷上》:「韋誕,字仲將 … 善隸、楷。 … 洛陽、許、鄴三都宮觀始就,詔令誕題署,以為永制。給御筆墨,皆不任用。因奏 … 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後可以逞徑丈之勢,方寸千言。」
「宋 張永 … 仕宋至征西將軍 … 善隸書 … 紙墨皆自營造,帝每得永表啟,輒執玩咨嗟,自嘆供御者了不及也 … 又合祕墨,美殊前後,色如點漆,一點竟紙。」
「唐 李陽氷 … 官至將作大匠 …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氷供御墨一巨鋌,其制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 … 」
註二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二之造 … 昔祖氏 … 唐時墨官也 … 其妙者必以鹿角膠煎為膏而和之,故祖氏之名聞於天下。 … 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
晁貫之 《墨經》:「藥 … 唐王君德用醋、石榴皮、水犀角屑、膽礬三物。」
註三 林語堂 《蘇東坡傳˙原序》,張振玉譯。
註四 宋 蘇軾 〈書潘谷墨〉:「賣墨者潘谷,余不識其人,然聞其所為,非市井人也。墨既精妙而價不二。士或不持錢求墨,不計多少與之。此豈徒然者哉!余嘗與詩云:「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一日,忽取欠墨錢券焚之,飲酒三日,發狂浪走,遂赴井死。人下視之,蓋趺坐井中,手尚持數珠也。見張元明,言如此。」
註五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 · 卷二十八》:「黃魯直就几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之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又別取小錦囊,中有墨一丸,谷手之如前,則嘆曰:『今老矣,不能為也。』出之,乃谷少作耳。其藝之精如此。」
註六 北宋 陳師道 〈謝孫奉職惠胡德墨〉:「奚李風流盡,法傳外諸孫。常山陳贍子,懷抱自高攑。孰云勝潘翁,惟眉山公言。四海未盡試,一變歸九原。胡郎少年子,外家典刑存。一點落髹漆,重價壓璵璠。孫侯磊落人,情義久益惇。解囊贈玄圭,孰知師白猿。我資不解書,下筆輒自喛。良寶不受辱,默默面稱冤。」
洪朋 〈燕子虛贈李清墨乞予詩試墨作七言謝之〉:「黟川諸李今寂寞,潞州殘圭大不惡。燕侯固窮亦好事,探囊持贈意不薄。 … 」
註七 宋 蘇軾 〈書潘衡墨〉:「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得煙甚豐,而墨不甚精。予教其作遠突寬灶,得煙幾減半,而墨乃爾。其印文曰「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皆精者也。常當防墨工盜用印,使得墨者疑耳。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膠定,當不減李廷、張遇也。元符二年四月十七日。」
南宋 楊萬里 〈鄉士李英才得老潘墨法善作墨梅復喜作詩艮齋目以三奇贈之七字予復同賦云〉:「吾鄉李君磊嵬胸,夜持雲梯倚秋空。月中奪得修月斧,斫倒南山千歲松。束歸丹竈和玉桂,燧出綠霧霏鸞龍。擣成玄圭與蒼璧,灑作橫枝歲寒色。 … 」
註八 元 陸友 《墨史˙卷下》:「蒲大韶,閬中人,得墨法於黃魯直,所製精甚,東南士大夫喜用之。嘗有中貴人持以進御,高宗方留意翰墨,視題字曰「錦屏蒲舜美」,問何人,中貴人答曰:「蜀墨工蒲大韶之字也」。卽擲墨於地曰:「一墨工而敢妄作名字,可罪也!」遂不復內。」
註九 《六藝之一録卷三百六十一 歷朝書譜五十一 明 詹孟舉書王光庵敘字》
「右詹中書孟舉書,吾鄉王光庵先生敘字一首,敘爲沈學庵及其子貴成作,學庵名宗學,字起宗,隱於鍊墨,又自號墨翁。高太史爲作傳,稱其能書徑尺大字。貴成,字志道,於櫛髮皆博學善書,抱奇崛之行。學庵尤精於醫,故與光庵善。所著書有《本草發揮精華》、《十二經絡治療溯源》、《外科新録》、《墨法集要》、《增補廣韻七音字母》,今皆不傳,傳者新録耳,然獨王氏有之。孟舉,婺源人,仕元爲供奉監照磨兼善用庫副使。洪武初,授吏部奏差鑄印局副使,後爲中書舍人卒。其書評者謂:‘兼歐、虞、顔、柳之法,而有冠冕佩玉之風,爲國朝書家第一。’此紙沈氏物,光庵從孫雲偶購得之,裝池成卷。俾予疏其事,詹書近時絶少,此文既有關王氏,而又家集所不載,雲之寶此,尚可以尋常翰墨論哉!光庵名賓,字仲光,其行能之詳自具家傳,兹不復著云。治辛酉,徵明。(《停雲館帖》)」
註十 周紹良 《清墨談叢˙上˙吳舜華墨》,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9年6月。

